“咱们的车被人破坏了!”
走出县城边上的一家小饭馆,“盖导”便一眼看见我们记者组乘坐的面包车的一个车胎瘪了,而且,他凭基本的嗅觉知道,这决不是偶然。
“咱们的车被人破坏了!”他尽量压低声音说,生怕旁边的人会听到。
难道有人发现了我们?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因为在记者组中间,只有我一个人已经有了两年的“出镜史”,属于走在大街上可能被人认出来的那种记者。而且,我们这次来执行任务的这个地方这几天肯定会对《东方时空》这四个字极为敏感。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心想:不会暴露啊?!我戴着墨镜,夹克衫的衣领翻着,都竖到耳朵根儿了,如果在这个小县城,会有人认出我,那我真得重新评价自己的知名度了。
这是在1995年初的一天,山东省临沂地区苣南县县城外。
两个星期前,山西几位观众来到中央电视台,找到了我们《焦点时刻》栏目组,向我们反映苣南县人民法院在解决一起经济纠纷时非法拘留人质的违法行为。这几个人是山西一家企业的法人代表。他们的企业和苣南县一家企业签定了一项产品买卖合同,后来双方在合同上发生纠纷,山西的企业拒绝支付购买苣南企业产品的剩余款项。苣南的那家企业便向苣南县法院状告山西的那家企业。
苣南县人民法院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依法判定山西那家企业败诉,并要求被告在规定时间内付清所欠款项。然而,判决书送到山西以后却迟迟不见动静,这时,苣南县人民法院的院长???竟然作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去山西抓人!于是,一天夜里,几名苣南县法院的法警和苣南县的公安人员闯进了山西那家企业的主要法人代表家,二话没说,抓了人,并连夜将他带回了苣南。到了苣南县城以后,他们把那人关在了一处平房里,并告诉他,什么时候把钱还上,什么时候就放你。那位法人代表赶紧托人往山东送钱。钱送到苣南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间平房里被足足关了一个月。据那位倒霉的法人代表后来回忆,他在被关押期间,曾多次被毒打。
这是一起典型的法院违反异地执法有关规走,非法扣留人质的事件。《焦点时刻》派出了记者到苣南采访这一事件。在采访那位法院院长的时候,对方先是拒绝,后来勉强同意了,但条件是不许拍摄。
我们的摄像把摄像机抱在了自己的腿上,坐在了一旁,镜头却对着那位满嘴酒气,口气狂妄的院长。
院长说:“你们是记者?记者又能把我怎么样?”边说边晃着捏在手里的中央电视台介绍信和《东方时空》的记者证。随后,他把记者证举到半空中,摇晃着说:“这个东西是金子的吗?”
在被问到山西的那位企业法人代表为什么会在苣南被关了一个多月的时候,院长称不是关,是请他来苣南办了一个“学习班”。
至于是什么“学习班”,他支支吾吾,一时答不上来,最后又说是法律知识“学习班”。
这位法院院长不断地强调一个观点: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苣南县人民法院有权为此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这位法官大人到那时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是违法的了。
院长的表现被完整摄录,虽然他不准记者拍摄,但机器放在膝盖上并不妨碍它完成自己的任务,尽管这位院长的名言是,我在这里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空气!他没有管住我们的摄像机。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那个期间,苣南县根本没有举办过什么所谓的“学习班”。那位院长却的确说过类似“抓人”的话。关押人质的小平房附近的老百姓证实,他们的确听到过打骂和怪叫的声音。随着采访的深入,记者在苣南县城遇到了一系列怪事:从山东青岛市租来的出租车和司机中途不辞而别;住的招待所突然不加任何解释地向他们下了逐客令;甚至收到了一张小纸条,警告他们“当心小命”。
回到北京后,根据所有这些采访的内容赶制的一期《焦点时刻》在《东方时空》节目中很快播出,在社会上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响。许多观众看到屏幕上那一段法院院长晃着记者证问“这个东西是金子的吗?”还有他狂言“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内容后,气愤之极,纷纷打电话、来信表示感谢我们对这类现象的揭露,有人询问那位法院院长是否已经得到处理。更多的人关心的这件事所揭露的在经济纠纷中非法拘留人质为什么在其他地方也不少见,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焦点时刻》决定对苣南的这件事不能停留在一期节目,一次揭露的状况。在“盖导”领命对此事继续追踪的时候,我开始参加了对这一事件的后续深度采访。我们就苣南事件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观众反馈和社会各界对此类事件的讨论作了更进一步的报道,在《东方时空》和《新闻联播》中播出。
《新闻联播》在报道有关这一事件的新闻后面专门加上了一句:本台记者已经再次前往苣南县,对此事深入报道。这条新闻播出的时候,我们一行五人,摄像机两套已经在飞往青岛市的夜班飞机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搭乘一辆面包车上了路。车子足足跑了8个小时,才到达距青岛500公里的苣南县。当我们在县城外填饱了肚子,稍事休整后准备“杀”进城去的时候,苣南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本章开头的一幕发生了。
司机仔细检查了面包车那个已经瘪了的轮胎后,确定,“盖导”的直觉是对的。因为轮胎的气门芯是被锐器整整齐齐地切断的。而且,这种汽车轮胎的气门芯都死死地埋在轮胎钢圈里面的,必须用专门的工具才能将它取出来。看来,下手的人很懂行,是有备而来,动作很麻利。因为,我们几个进去吃饭总共才用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
根据大家商量好的方案,我们五个人加上司机分成三个组,一个组两个人,每组单独乘坐一辆车。第一批由对苣南县城地形比较了解的呼啸起带一个摄像,直奔县委大院。我和另一个摄像乘坐第二辆车,跟在后面,但不进县委大院。第三辆车是“盖导”和面包车司机。他们停在更远的地方,相机行事。
我们之所以如此“小题大做”“草木皆兵”,是因为,就在我们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我们得到消息,苣南传来话说,《东方时空》的记者要是再来苣南,来一个就揍扁一个。加上刚才的“轮胎”事件,看来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在苣南县城里,一张大网也许已经张开。
“盖导”的方案是,为了避免我们五个人被对方“一锅端”,我们分批进入。第一批要是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出来,其它人就先撤出苣南,并同时向山东省公安机关报警,请求解救我们的记者。依此类推,“盖导”和面包车司机将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人员。
安排妥当,开始按计划行动,在进城的车上大家个个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大有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英雄气概。我当时在想,要真是“鸿门宴”,估计我们遇到的待遇至少不会比那位法人代表上的“学习班”轻松多少。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恐怕要被搞成个残疾之类的,那可就惨啦。因为这种事情在其它地方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特别是有些偏远的小地方。反正是山高皇帝远,人家先把你收拾了再说。这几年,由于新闻单位加强了曝光和舆论监督的力度,使得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日子更难过。他们也对新闻界怀恨在心,打骂记者的事件时有发生。1997年,我们《焦点访谈》报道过的河南那位故意杀人的公安人员张金柱就曾经暴打过不止一个新闻记者。据说,张金柱在被处决之前声称,是记者们“要我的命”!
我们的三辆车按照预定的方案驶入了苣南县城,每辆车保持足够的距离,但又能相互看得着。
看着第一辆车开进了县委大院,我叫司机远远地停下了车。司机是青岛人。尽管我们告诉他我们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这里有重要任务,请他不用担心。但从我们上车后,他还是表现得既莫名其妙,又忐忑不安。不到十分钟,看到我们的记者出来了,身边多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和他一起钻进了我门的1号车。
车出了县委大院,拐上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在一个拐弯处,1号车停了下来,我们的人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只手在拼命地比划,意思是在招呼我们跟上来。于是,我们大胆地跟了上去。
三辆车,七拐八拐驶进了一个大院,我抬头一看,门口一个牌子上写着:苣南县委招待所。大院里停着许多车,多数是奥迪和桑塔纳,其中有好几辆车的车牌上的字写着:鲁A-××××。“鲁A”表示这是济南来的车。
“都进来吧,没事啦!”我们事先估计最有可能被扣押、毒打的那位前锋记者下车冲我们大声招呼。
“没事了?”还不等我和“盖导”问他怎么回事,在招待所主楼门口的一大群人便迎了上来。
“昨天就听说你们要来,我们今天一直在等你们呢!”人群中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走上来对我们说。据介绍,他是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很快,我们明白了。
自从《东方时空》报道了苣南人民法院非法拘留人质的事情后,立即引起了最高人民法院和山东省有关方面的重视。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指示,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临沂地区和苣南县迅速组成了三级联合调查组,两天前就到了苣南县开始了调查。
“昨天晚上《新闻联播》说你们已经往这里来了,我们今天一直都在等你们,”山东高院的这位副院长说,“我们坚决配合你们的工作。”
联合调查组的负责同志马上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根据调查组的调查结果,我们在此之前的报道完全属实。苣南县人民法院在处理这起经济纠纷时采用扣留人质的手段是非法的。整个过程那位县法院院长负有主要责任。根据有关方面的决定,那位法院院长现已被停职审查。我们提出是否能再采访一下那位法院院长,回答是院长已经住进了医院,据说是犯了高血压。
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想亲眼证实一下法院院长的病情,“盖导”提出我们摄制组想要去医院看望这位院长,但保证不采访,也不拍摄。县里同志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去征求一下院长本人和医院的意见,明天给我们答复。
第二天上午,县里回答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医院看望院长。在县医院的一间“高干病房”里,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位“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法官大人。只见他紧闭着双眼,鼻子里插着一个输氧的导管,胳膊上插着一根输液的管子。在旁边的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看见我们进来,马上用被子蒙住全身,开始在里面抽泣。
随我们一起去医院的人告诉我们说,这个人是院长的“家属”。从我们进去到离开,院长始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尽管他紧闭着双眼,但是我发现,他的眼珠似乎不停地在眼皮里面转动。
探望了院长之后,我们便离开了苣南。然而,当我们赶回北京准备整理我们关于这件事的后续报道的时候,我们接到通知:关于苣南这件事“就此打住”,不再报道,理由是要维护人民法官的整体形象。后来,我们得知,那位法院院长还是被撤了职。
至于那天中午发生的“轮胎事件”,我们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关于苣南这件事,我还一直有一个不解的问题。那位血压后来不知道恢复了没有的法院院长从哪里学来的那句“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话?因为,苣南革命老区的人民是不会教他说这样的话的,肯定不会。
(摘自《前沿故事》,水均益著,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10月即将出版。)